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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ursday, February 21, 2008

生物学研究生孔乙己 (ZT)

发信人: thisis (this), 信区: Biology
标 题: 生物学研究生孔乙己
发信站: BBS 未名空间站 (Wed Feb 20 00:55:49 2008), 转信

雪城大学Marshall Square的panda west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,柜里面预备着微波炉,可以随时热饭。这儿的中国学生,傍午傍晚下了课,每每花五个美金,买一个紫姜鸡或者芥兰牛,—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,现在每份要涨到十刀,——在柜外边做着,热热的吃了休息;倘肯多花一刀,便可以买一个自选汤,或者一碟茴香豆,做开胃菜了,如果出到十几刀,那就能买一样特色菜,但这些顾客,多是穷学生,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那些穿西装的Faculty们,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,要酒要菜,慢慢地坐吃。我从十二岁起,便在panda west里当伙计,掌柜说,样子太傻,怕侍候不了faculty们,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的学生们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菜从厨房里端出,看过菜有没有拿错,又亲自尝尝菜的口味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兼督下,伺候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,辞退不得,便改为专管热饭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掌柜是一副凶脸孔,学生们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孔乙己到店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孔乙己是来热饭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;青白脸色,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;一脸乱蓬蓬的胡茬子。穿的虽然是西装,可是又脏又破,似乎十多年没有补,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专业术语也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姓孔,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“上大人孔乙己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,替他取下一个绰号,叫作孔乙己。孔乙己一到店,所有热饭的学生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孔乙己,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热一盒饭,要一碟茴香豆。”便排出九张一美元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被老板骂了!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实验没做出来,被老板猛批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就是讨论实验而已……讨论!……实验的事,算批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PCR不work”,什么“酶过期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孔乙己原来也开过生物公司,但终于没有关系,又不会管理;于是愈开愈穷,弄到倒闭了。幸而有一口好英文,便考GRE申请到这边读生物PhD,混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不会计划。坐不到几天,便不知道实验做到那了,连人和实验纪录,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,收留他的老板也美好脸色了。孔乙己没有法,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凑数据的事。但他在panda west里,品行却比别的学生都好,就是从不拖欠;虽然间或忘带钱包,暂时记在粉板上,但不出一月,定然还清,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。孔乙己吃了几口菜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孔乙己,你当真能毕业么?”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qualify也过不了呢?”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专业英语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: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掌柜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孩子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学过生物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学过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DNA双螺旋是谁提出来的?”我想,讨饭一样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孔乙己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想不出罢?……我告诉给你,记着!这些知识应该记着。将来当老板的时候,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老板的等级还很远呢,而且其他PhD学生也从不谈这些;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是华生和克里克么?”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人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孔乙己刚咽了一口菜,想开口告诉我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有几回,那些老外学生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孔乙己。他便教他们学中文。老外学完“你好,谢谢”,仍然不散,还问着中国的民主官场奥运什么的。孔乙己着了慌,弯腰扒一筷子菜,说道,“I don't know,no idea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老外,自己摇头说,“I really have no idea, no politics。”于是这一群老外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有一天,大约是感恩节的两三天,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,取下粉板,忽然说,“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十九刀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吃饭的学生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被committee fail掉了。”掌柜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没有计划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忘了参加committee了,害的教授苦等。committee这事,忘得了么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写信挨个道歉,后来是重开committee,开了大半天,再fail掉他了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fail掉了。”“fail了怎样呢?”“怎?……谁晓得?许是退学了。”掌柜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。感恩节之后,天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满天的大雪;我整天的靠着暖气,也须穿上防寒服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学生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热一盒饭,紫姜鸡lunch sepcial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,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,已经不成样子;穿一件破马甲,盘着两腿,提着一个破旅行包,用草绳在肩上挂住;见了我,又说道,“紫姜鸡。”掌柜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孔乙己么?你还欠十九刀呢!”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,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,少放点sauce。”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孔乙己,你又被老板骂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
是不被老板骂,怎么会没钱呢?”孔乙己低声说道,“钱包丢了,丢,丢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掌柜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掌柜都笑了。我热了饭,端出去,放在门槛上。他从裤兜里摸出四张一元,放在我手里,见他满手是泥,原来他刚做完工。不一会,他吃完饭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背着破包慢慢走了。
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。到了圣诞节,掌柜取下粉板说,“孔乙己还欠十九刀呢!”到第二年的独立日,又说“孔乙己还欠十九刀呢!”到感恩节可是没有说,再到圣诞节也没有看见他。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孔乙己已经回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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